樂毅報燕惠王書 戰國策
昌國君樂毅為燕昭王合五國之兵而攻齊,下七十餘城,盡郡縣之以屬燕。三城未下,而燕昭王死。惠王即位,用齊人反間,疑樂毅,而使騎劫代之將。樂毅奔趙,趙封以為望諸君。齊田單欺詐騎劫,卒敗燕軍,復收七十城以復齊。燕王悔,懼趙用樂毅承燕之弊以伐燕。
燕王乃使人讓樂毅,且謝之曰:「先王舉國而委將軍,將軍為燕破齊,報先王之讎,天下莫不振動,寡人豈敢一日而忘將軍之功哉!會先王棄群臣,寡人新即位,左右誤寡人。寡人之使騎劫代將軍者,為將軍久暴露於外,故召將軍且休計事。將軍過聽,以與寡人有隙,遂捐燕而歸趙。將軍自為計則可矣,而亦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意乎?」
望諸君乃使人獻書報燕王曰:「臣不佞,不能奉承先王之教,以順左右之心,恐抵斧質之罪,以傷先王之明,而又害於足下之義,故遁逃奔趙。自負以不肖之罪,故不敢為辭說。今王使使者數之罪,臣恐侍御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,而又不白於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,故敢以書對。
「臣聞賢聖之君,不以祿私其親,功多者授之;不以官隨其愛,能當之者處之。故察能而授官者,成功之君也;論行而結交者,立名之士也。臣以所學者觀之,先王之舉錯,有高世之心,故假節於魏王,而以身得察於燕。先王過舉,擢之乎賓客之中,而立之乎群臣之上,不謀於父兄,而使臣為亞卿。臣自以為奉令承教,可以幸無罪矣,故受命而不辭。
「先王命之曰:『我有積怨深怒於齊,不量輕弱,而欲以齊為事。』臣對曰:『夫齊霸國之餘教也,而驟勝之遺事也,閑於兵甲,習於戰攻。王若欲攻之,則必舉天下而圖之。舉天下而圖之,莫徑於結趙矣。且又淮北、宋地,楚、魏之所同願也。趙若許,約楚、魏,宋盡力,四國攻之,齊可大破也。』先王曰:『善。』臣乃口受令,具符節,南使臣於趙。顧反命,起兵隨而攻齊。以天之道,先王之靈,河北之地,隨先王舉而有之於濟上。濟上之軍,奉令擊齊,大勝之。輕卒銳兵,長驅至國。齊王逃遁走莒,僅以身免。珠玉財寶,車甲珍器,盡收入燕。大呂陳於元英,故鼎反於曆室,齊器設於寧臺。薊丘之植,植於汶皇。自五伯以來,功未有及先王者也。先王以為愜其志,以臣為不頓命,故裂地而封之,使之得比乎小國諸侯。臣不佞,自以為奉令承教,可以幸無罪矣,故受命而弗辭。
「臣聞賢明之君,功立而不廢,故著於春秋;蚤知之士,名成而不毀,故稱於後世。若先王之報怨雪恥,夷萬乘之強國,收八百歲之蓄積,及至棄群臣之日,餘令詔後嗣之遺義,執政任事之臣,所以能循法令,順庶孽者,施及萌隸,皆可以教於後世。
「臣聞善作者,不必善成;善始者,不必善終。昔者五子胥說聽乎闔閭,故吳王遠迹至於郢。夫差弗是也,賜之鴟夷而浮之江。故吳王夫差不悟先論之可以立功,故沉子胥而不悔。子胥不蚤見主之不同量,故入江而不改。夫免身全功,以明先王之迹者,臣之上計也。離毀辱之非,墮先王之名者,臣之所大恐也。臨不測之罪,以幸為利者,義之所不敢出也。
「臣聞古之君子,交絕不出惡聲;忠臣之去也,不潔其名。臣雖不佞,數奉教於君子矣。恐侍御者之親左右之說,而不察疏遠之行也。故敢以書報,唯君之留意焉。」
【注解】
燕昭王:惠王之父,在位三十三年,屈身下士,以招賢者,周赧王三十六年(西元前二七九年)薨。
五國:趙、楚、韓、魏、燕。
郡縣:「郡縣」二字當動詞用,即「置為郡縣」之義。
三城:當作「二城」,指莒、即墨。
齊人反間:當時田單縱反間於燕曰:「齊王已死,城之不拔者二耳,樂毅畏誅而不敢歸,以伐齊為名,實欲連兵南面而王齊。齊人未附,故且緩攻即墨以待其事。齊人所懼,唯恐他將之來,即墨殘矣。」
承燕之弊:即乘燕之疲。
讓:責也。
暴:通「曝」。
隙:嫌隙,不合也。
捐:棄也。
不佞:不才也。
抵:觸犯。
斧質之罪:「斧質」,古代腰斬之刑具。「斧」,一作「鈇」,即斧鉞、斫刀也。「質」,一作「鑕」,音至,腰斬時所用之砧板。
負:擔荷。
侍御者:服侍御從之人。不敢直言惠王,故託稱其左右之人。
畜幸:「畜」,畜養收容,即任用之意。「幸」,寵愛也。
不白:不明白也。
高世之心:心志不凡,超乎流俗也。
假節於魏王:「節」,符節,古代君主派遣外官時所授與之信物,以金玉竹木為之,剖分為二,一半給外官,另一半由君主保留。樂毅以魏王使臣來燕,故云假借符節於魏王。
以身得察於燕:「察」,知也,識也。因此自己得以被燕國所識拔。
父兄:宗室大臣。
亞卿:「亞」,次也。「亞卿」,官名,次於「正卿」。
我有積怨深怒於齊:周慎靚王五年(燕王噲五年,西元前三一六年),燕王噲誤信蘇代與鹿毛壽之言,讓國於其相子之,國政大亂。周赧王元年(西元前三一四年),將軍市被、太子平謀攻子之,不克,構難數月。齊宣王乘時伐燕,殺王噲及子之,三十日而舉燕。赧王三年,燕人叛齊復國,立太子平,是為燕昭王,昭王欲報殺父亡國之仇。
驟勝:「驟」,屢次。「驟勝」,屢勝。
閒:通「嫻」,熟習也。
徑:快也,速也。
淮北、宋地,楚、魏之所同願也:「淮北」,淮河以北。「宋地」,指齊并自宋之地。周赧王二十九年,齊湣王與魏、楚伐宋,殺宋偃王,遂滅宋而三分其地。今謂齊之淮北、宋地為魏、楚所欲得,蓋欲利誘楚、魏參與伐齊之役。
顧反命:「顧反」,回復也。謂回報於燕王。
國:古人所謂之「國」,指天子或諸侯所在之都城。
齊王:齊湣王。
大呂:齊鐘名。
元英,燕宮殿名。
故鼎:齊所得燕鼎。燕王噲之亂,齊伐燕,殺噲,取得燕之寶鼎;今因樂毅勝齊,使燕得以取回寶鼎。
曆室:燕宮殿名。
寧臺:燕之臺名。
薊丘之植,植於汶皇:燕國薊丘所種的植物,移植到齊國汶水邊的竹田上。指燕之領土已延伸至齊。「薊丘」,燕所都。「薊」,音既。「汶」,音問,水名,出泰山萊蕪原。「皇」,當作「篁」,竹田也。
愜:音妾,快意。
頓:墜也。
裂地而封之:封昌國君也。
蚤知:先見。
夷:平定。
八百歲:齊自太公至湣王約八百年。
順庶孽:與庶子和順相處。「庶孽」,庶子。新立之君多患庶孽爭立,昭王能順服之。
萌:音蒙,通「氓」,百姓。
五子胥說聽乎闔閭,故吳王遠迹至於郢:「五」同「伍」。伍員,字子胥,父、兄皆為楚平王所殺,子胥亡命於吳,吳王闔閭信任子胥,整軍經武,致富強。周敬王十四年(西元前五O六年),子胥佐闔閭伐楚,入於郢。郢:楚都,今湖北江陵縣。
夫差弗是也,賜之鴟夷而浮之江:「夫差」,吳王闔閭世子,周敬王二十四年(西元前四九六年)繼位,二十六年敗越王句踐於夫椒。句踐退保會稽,而求和於吳。子胥諫,而太宰嚭受賄,力促接受求和,自是子胥諫輒不納。子胥終見疑於夫差,賜死,夫差以皮囊盛子胥屍而投之江。「鴟夷」,皮囊。「鴟」,音痴。
先論:賢者之先見。
改:悔也。
離:通「罹」,遭也。
墮:音灰,通「隳」,敗也,毀也。
不出惡聲:不說己長而談彼短。
不潔其名:不毀其君而自潔。
【賞析】
樂毅針對燕惠王的責備,在回信中作了幾點說明:一、他與昭王君臣之間是以道義相結合的關係:他欣賞昭王有高世之心,昭王對他能施以不次之拔擢。二、他已經以大破強齊來報答昭王知遇之恩:敘述他的詳細的規劃,努力奔走,使昭王得以報怨雪恥。三、後世子孫不該忘記昭王的豐功偉業:等於是婉轉地告訴惠王,他曾經對燕貢獻良多。四、他只想全身而退,不求名利富貴:引用「善作者,不必善成;善始者,不必善終」之語,並舉伍子胥為例。五、他希望與燕國之間,好聚好散:「古之君子,交絕不出惡聲;忠臣之去也,不潔其名」,彼此展現良好之風度。
這封信不但為自己的「遁逃奔趙」,提出有力的辯解,洗刷他背叛燕國、辜負昭王的疑慮,同時也可以看出他的才能、睿智與涵養。措辭婉轉得體,令人易於領受。於是燕王復以樂毅子樂閒為昌國君;而樂毅往來復通燕,燕﹑趙以為客卿。
《左傳‧隱公三年》載宋穆公臨終遺囑,短短不到二百字中,「先君」一辭六見。樂毅此信中「先王」一辭出現十五次,讀之非但不以為累贅,反而得以見其真情之流露。此一筆法可謂承先啟後,對以管仲、樂毅自比的諸葛亮產生影響,於出師表中稱「先帝」者十三次。
【評量】
一、樂毅何以至燕任職?又為何棄燕歸趙?試述其心路歷程。
二、「臣自以為奉令承教,可以幸無罪矣,故受命而不辭」一語在樂毅之書中,共出現幾次?是否累贅,或有其作用?
三、樂毅自述其率兵攻擊齊國,獲得大勝,「珠玉財寶,車甲珍器,盡收入燕」,是否有掠奪之嫌?試加以評論。
四、文中「畜幸」、「幸無罪」、「以幸為利」之「幸」,各指何義?試分辨之。